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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物语


  文/柏邦妮

  在一个阳光充足的冬日午后,我躺在大床上等待吃午饭的间歇,

  想找一部电影来填补。比如,一部长度尴尬的,只有一个小时的电影。

  我找到《四月物语》。

  之前我一直觉得,岩井俊二是个怪异的人。

  才华横溢是不用说了,青年才俊也不必说,

  他的电影里,有特别精致的东西,和特别恍惚的东西,

  明暗交替。原本他可以做到极为和谐,偏偏,他自己把之破了。

  我不为《情书》称赞他,因为,那是一个那么讨好的东西,

  人人都爱情书,人人心里都有一个情书情结。

  岩井俊二的情结除了高校生,还有自行车和书店。

  我看《捣蛋鬼和情人》以及《朱尔和吉姆》的时候,

  觉得特吕弗也有自行车情结。

  当然,他们的情结大概和王小帅不一样,

  可能是因为拍摄自行车的时候,能够运用特别舒展流畅的运动。

  景色斗然开阔起来,特吕弗喜欢穿越桥,而岩井则喜欢冲下山坡。

  其实,电影吸引我的,最初,就是因为镜头的运动。

  原本这么一个少女情怀总是诗的东西,可以用流畅稳定的运动贯彻始终,

  可是电影中却到处都是张皇,跳跃的运动。

  就像那个女孩子,面对一个新世界的期待,乍惊乍喜,浮动的情绪。

  是新鲜的,不匠气。

  充足的光。

  一个北海道女生到东京武藏野来念大学,故事看起来是随机的,

  她出行,搬家,拜访邻居,买自行车,寻找附近的书店,加入钓鱼的社团。

  日本的联考在冬天,开学则在春天。

  无数少女漫画里面,男女主角在樱花时节初初相逢,在樱花树下接吻,

  嘴唇上沾了细嫩的花瓣。

  而我,直到搬家公司来送行李,才发觉,画面上飘落下来的,纷纷扬扬的,

  竟然不是雨,是樱花。

  察觉的一刹那,心里一动——啊!原来这就是樱花!

  我最喜欢这个镜头。

  搬家公司来问路,(如果我没看错,那个搬家工就是当年的帅哥江口洋介)巨型车停在路中,左边一行人打着伞,慌张送新嫁娘上车,

  穿着白无垢的矜贵的新娘子,被护送由左而右穿过画面。

  一群放学的孩子跑过左下角,配乐的钢琴声突然活泼上扬。

  樱花粉白而下。

  电影中的音乐并不复杂,

  一直贯穿的是钢琴,女孩子入校时听过路边女生唱摇滚。

  声音嘶哑。和谐中的不和谐。就像这电影一样。

  还有,女孩子自己演奏的小提琴,绷得紧紧的,有兵气。

  电影中的细节,就像岩井俊二的其他电影一样,使人难忘。

  一直在草地上练习抛竿的钓鱼社团。

  煮了给邻居吃的咖喱。

  女孩子在光线明亮的高中走廊上,趁人不备,抽走喜欢的男生的柜子名条。

  女孩子看的一场长长的《织田信长》,中途,一个猥琐的男子靠近了来。

  这大概是我最喜欢的一场戏。

  一长段武士片,黑白老胶片,磨损得很厉害,到处是划痕,简直能听见兹啦兹拉的响声。

  可惜我不知道是谁的电影。否则可以揣测是岩井向某位大师致敬。

  每段武士片反打过来,猥亵男子都向女生靠近了一点。

  武士片到最高潮的时候,男子猛的扑来,女生仓皇逃窜。

  奋力骑车的时候,画面右侧轰然有火车驶过。

  电影到五十分钟的时候,才有一个他出现。

  我最喜欢这种故事,看似舒缓随意的生活里面,有捉襟见肘的思念。

  我喜欢这种巧遇,处心积虑。

  电影掀开一张底牌,这个女孩子,高中暗恋一个叫山崎的男生。

  他考上了东京的大学,

  在蝉鸣如网的暑假,同学告诉女孩子,(她正在和大狗搏斗),

  坐在木头和式房子的屋檐下面,光裸着腿的少女。

  她说,买到一本书,那个山崎,在一间叫武藏野堂的书店打工。

  她找到了这个茫茫世界中,他的唯一线索。

  在北海道的无垠草野上,女孩子捧着一本叫武藏野的书。

  她觉得,自己就置身在一片叫武藏野的私密领地上,

  完全属于她的心灵。

  电影的最后一个段落,展现了岩井俊二掌控故事和场面调度的功力。

  女孩子和山崎,在书店里“偶遇”了。

  (我画了一张那个镜头的调度图,但我不会扫描!)

  左侧的梯子,他爬上去拿书,俯视她,有点怔忪。

  紧张,平淡安宁下面蕴涵的巨大紧张,就像水波不兴的海面下,聚集的暗流。

  那是一个少女,所有的期盼,努力,等待,幻想。

  允许我滥情一下的话,就想起一棵开花的树吧。

  四月下雨了。

  就像阴晴不定的少女的心灵和爱情。

  她手足无措,没有拿他给的伞,却在别人廊下等雨时,借了一把老先生的伞。

  她打着老先生的伞,去借他的伞。

  他捧出一大把来,偏偏每把都坏了,

  两人尴尬而欢喜地相对而笑,

  她撑着一把红色的破伞,他撑着一把红白蓝的伞,

  在雨地里,交谈起来。

  隔着几步,雨哗啦哗啦下着。

  她问:你还参加那个乐团吗?

  山崎楞住了。

  结末,女孩子在灰色的水泥大楼前,红伞,鲜亮夺目。

  升格,她转动着红伞,伞的边缘打击着水珠,原弧洒开。

  她的心里,饱涨出来的,满满的幸福。

  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个老先生,就是松隆子的父亲,松本幸四郎。

  那么优雅,身形挺拔,大概仰赖多年的歌舞伎的修养。

  松隆子最初登台,也是在歌舞伎舞台上,并且造成那么大的轰动,

  因为,她是二十五年来,第一个女角。

  很多人都说,松隆子走红是她父亲的后台的缘故,

  我不知道她的舞台表演是怎么样,

  但是,这部电影里,她是天然的。

  那么珍贵的羞怯和笨拙。

  在十二月的午后,我错过了午饭,

  我在客厅明亮的眼光,以及树的影子下面,

  恍惚想起我暗恋的第一个男生。

  那是我十四岁的时候,

  我初进校园,他,坐在学校高高的葡萄架子上面。抽烟。

  午后的阳光,从他头顶倾泻而下。

  四月的物语正刚要开始,

  我的十二月的物语已经结束。